第81 回 百夫人为夫报仇 王克新计取铃索
诗曰:
才子却嫌天上桂,世危番作阵前功。
廉颇解武文无说,谢脁能文武不通。
双美尽输唐督将,二南章句六钧弓。
却说四员副将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,百里雁有翅不能飞,大家取笑了一会。笑声未绝,浑身是火,满面是烟,一个总兵官,四员副将,三五百名番兵,都做了一堆灰烬之末。这一阵比火烧藤甲军只会狠些。到明日拨开灰来,也有烧化了的,也有不曾烧化了的;也有剩得一个头的,也有剩得一个脑盖骨的;也有剩得一只手的,也有剩得一只脚的;也有剩得一块皮的,也有剩得一根骨的。
国师看见,说道:“阿弥陀佛!暴露尸骸,此心何安!二位元帅在上,看贫僧薄面,把这些残余骸骨收做一堆,再加上些土,殓一殓,也是一场功德。”国师开口,谁敢有违?元帅即时传令,连灰连骨都埋在山脚底下,共埋做一个大堆堆。前竖一道碑石,碑上刻着“南无阿弥陀佛”六个大字。国师又念上几卷《受生经》,超度他们一会。
大小将官都来上帐上,和王爷庆功。王爷道:“诸将士用力,学生何功!”三宝老爷说道:“王爷今日正是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。初然传令,一连三日不许出战,连咱学生心上有老大的疑惑。”王爷道:“初然间番将甚锐,况兼有许多技能,未易争锋。兵法有云:‘攻坚则劫 ’。三日不出军,正所谓坚其坚者。”老爷道:“落后之时,只许输不许赢,这是怎么说?”王爷道:“我强,而反示之以弱。兵法有云:‘兵骄者灭 ’。许输不许赢,正所谓骄其气。”老爷道:“移兵山下,却又筑起许多敌楼来,都说道劳民动众,咱学生心上也又不明。”王爷道:“通海关外,旷荡无垠,地势在敌;宝林山下,道里有限,地势就在我。兵法有云:‘善战者,其势险,其节难’。我所以移过营来,又竖起五个敌楼,正所谓‘势如雕弩,节若发机。’”王爷道:“不许擅用火药,是甚么意思?”王爷道:“令其不知,猝然无备。正所谓‘出其不意,攻其所不备’。”王爷道:“敌楼上悬着‘衡阳关’三字匾,这是甚么意思?”王爷道:“番将名字叫做百里雁。衡阳雁断,为之兆也。”王爷道:“又悬着个‘百里雁死此楼下’的牌,这是甚么意思?”王爷道:“即是庞涓死此树下,先夺其气也。”王爷道:“用圆石子儿漫街道,却又掩上沙土,这是甚么意思?”王爷这句话不肯说破,只说道:“这个倒没有甚么意思。”
王爷这一番调度,这一场大功,哪个不说道:“王爷妙算高天下,富有胸中百万兵。”三宝老爷吩咐安排筵宴。王爷道:“百里雁虽死,还有个百夫人着实厉害。强敌在前,怎么敢受筵宴?”
道犹未了,蓝旗官报道:“番王大开了西门,一片鼍皮鼓响,一片喊杀声喧,当头一员女将,骑了一匹炭一般的红马,手里使着九口飞刀,领了一枝番兵,高叫道:‘杀夫之仇,不共戴天!是哪个蛮子,敢来和我百夫人比手么?’此时人马已自杀到第一层敌楼之下来了。”
怎么就有个百夫人杀到敌楼之下而来?原来番王听见百里雁死于南人之火,大哭一场,说道:“悔不听仙师之言,致有今日之祸。”掣过戒手刀来,就要自刎。左右头目,满朝大小番官,一齐上前劝解,方才住了手。说道:“百总兵之死,是我误了他。快差人报与他家里知道,教他全家不消伤感,照旧受我爵禄。所有麾下番兵,一应百夫人掌管。一切军务,先斩后奏。诸人不得中制。钦此钦遵。”
番王只说是抚慰他家里一番,安生者之心,报死者之德。哪晓得百夫人原是个眉粗眼大,奶突胸高,一双手会使九口飞刀,又有个甚么红锦套索,一双脚会走千百里远路,金钩倒挂着人,腰里又有一件甚么幌心铃儿。素常是个不良之妇,却又听见丈夫死于非命,他就肝胆碎裂,两泪齐抛,那一股怨气冲天,双脚只是平跳,双手只捶胸。正在有冤没伸处,恰好番王传下旨意,着他掌管番兵。他就借着这个因头,顿起杀人心,领了一枝军马,竟出西门外来,故此就杀到第一层敌楼之下。王爷道:“喜得还不曾肆筵设席,险些儿弄做个开宴出红妆。”即时传令,着左右先锋严守敌楼,不许疏失,亦不许轻自出阵,直待日西,敌兵退去之时,许追杀他一阵,可一战成功。左右先锋得令,不敢违误,坚守敌楼左右两翼,坚壁不出。只见百夫人领了一枝军马,往来驰骤,直到敌楼之下,高叫道:“杀夫之仇,不共戴天!是哪个蛮子,敢来荡我的手也?”口里一边骂,手里一边舞着那九口飞刀,舞得果真的奇妙:上三下四,左五右六,前七后八,就像一个飞鸟有九只翅膀,平地上会飞。这还是初然间舞的下数;到了末后之时,舞到雪花盖顶,枯树盘根,就只耳根头听得一片声响,眼面前看见一片雪白,说甚么刀山,好不厉害也!左右先锋说道:“这个番婆倒是难和他比手,王爷怎么这等神见,就传令不许轻自出战。”自清早起缠到日西,敌楼不得过去,左右两营坚壁不出,冲突不通。口也骂得牙齿软,手也舞得筋力倦,只得收拾回去。正叫做:乘兴而来,弄得没兴而返。
刚转到城下,找着西门,只听见一声炮响,霹雳如雷,响声里面,喊杀连天,鼓声震地,后面有两员大将高叫道:“甚么番婆?有甚么本领?敢来厮杀!快快的下马荡马。”把个百夫人激得怒气填胸、咬牙切齿,更不回话,只是斜转身子,抡动那九口飞刀,杀将转来。这边两员大将,一个是左先锋威武大将军张计,一匹银鬃马,一口豹头刀;一个是右先锋威武副将军刘荫,一匹五明马,一口雁翎刀。两骑马,两口刀,杀向前去。你一上,我一下,你一往,我一来,杀做一坨,扭做一块。正在酣战之时,只见南阵上左肋下一声炮响,喊杀连天,早已闪出一枝军马,当头一员大将,全装擐甲,一骑马,一杆丈八蛇矛,高叫道:“吾乃征西游击大将军刘天爵是也。奉王爷军令,特来擒拿番婆。”喊声未绝,一杆枪翻天覆地的杀进阵去。左右先锋看见添一个刘游击,越发杀得有些兴头,百夫人也还支持得过。
一边三员大将,一边一员女将,正杀在好处,只见南阵上右肋下一声炮响,喊杀连天,早已闪出一枝军马,当头一员大将,全装擐甲,一骑马,一张开山大斧,高叫道:“吾乃都司吴成,奉王爷军令,特来擒拿番婆。”叫声未绝,一张大斧遮天盖地的砍进阵去。自古道:“好汉不敌俩。”莫说是四员大将,单战一个婆娘,怕他甚么狠戾?只是百夫人手里那九口飞刀有些厉害,一时近他身不得。故虽支架这一场,心里却也渐渐的有些惧怯。正在惧怯之时,只见南阵上一人一骑,手里拿着一面“令”字旗,飞一般跑过去,高叫道:“吾乃中军帐下左护卫铁楞是也。奉王爷军令,南阵上有能拿住百夫人者,官给赏银一千两;斩首者,官给赏银五百两。其余的番子,一颗头赏银十两。”
厚赏之下,必有勇夫。四员大将想着那一千两银子,哪一个不想着百夫人?这些军马想着十两银子,哪一个不掀翻番子的头来,百夫人看见事势不谐,心里想道:“我且抽身回去。不然之时,一千两银子,卖了个女身;五百两银子,卖了一颗首级。”一声牛角响,收转军马回去。自家一骑马压后,两脚蹬着镫,两手舞着刀,进得西门来,已自折了一半军马,心上正在烦恼。哪晓得西门里面一声炮响,喊杀连天,圈里早已闪出一枝军马,当头一员大将,全装擐甲,面如黑铁,须似钢锥,一匹乌锥马,一杆八十四斤的狼牙棒,高叫道:“吾乃狼牙棒张柏,奉王爷军令,在这里等候多时。把你这泼贱番婆,只我一棒打你做块肉饼。何不早早的下马投降?”百夫人喝声道:“你是甚么人,敢闪在城门圈里?你可认得我的飞刀么?”即时抡动那九口飞刀,果然抡得是个雪花盖顶。张狼牙也不管他甚么雪花不雪花,尽着他的力气,凭着那杆狼牙钉,一任的筑向前去。百夫人虽然厉害,后面又是四员大将一拥而来,没奈何,只得把九口刀漫天漫面的蓦进城里去了。
这一阵百夫人虽不曾受伤,原有三日多个番兵出阵,止得三五十个回去。番王大怒,骂说道:“泼贱妇人,你既不善战,何故强要出阵,亏折我的军马?”百夫人即时扯个谎,说道:“非干贱妾不善战之罪,只缘这些军马原是我丈夫掌管,今日之间都不听贱妾凋度,故此取败,都是自送其死。”番王又在用人之际,不敢卜分难为百夫人,恐生他变,只得从容说道:“虽不干你事,只是一杀三百,十日杀三千,我这国中能有几千军马?我也不得不虑。”百夫人道:“贱妾今番不用军马,只是匹马单刀,要杀退南朝这些船只。若不成功,誓不回朝拜见我王。”番王道:“既是不用军马,功绩愈高。”到了明日,果真的只是百夫人一匹马九口刀,竟出西门来。蓝旗官报上元帅,王爷道:“今日不许轻敌,去不许追。”王爷道:“昨日一阵已褫泼妇之胆,今日乘胜而歼之,有何不可?”王爷道:“不可一例而论。”老爷心上还有些狐疑。
却说第一层敌楼上,原是左右先锋;左右两边游击,原是刘天爵、吴成,前后策应。新添张柏。及至百夫人讨战,先锋不敢违令。百夫人看见没人出来,百般辱骂。两边游击却有些忿忿之气,却又不敢开言。骂到日西,百夫人也骂得气叹,意思要去,临了又狠是骂上两声,骂甚么蛮猪蛮狗,蛮东蛮西。别人还自可,张狼牙又是个火性的,这一场骂,就是火上加油,激得只是气冲牛斗,咬牙切齿,恨不得一把抓过百夫人来筑他几钉,也不记得元帅的军令还是怎么,一骑马,一杆狼牙钉,飞一般跑出阵去,接着百夫人,只是一片钉响。百夫人一则是日西气叹之时;二则是猛空里走近前去,出其不意,吃他一惊;三则是张狼牙生得黑漆漆的,相貌又恶,手里兵器又重,那件兵器又只是筑过将去,不分部曲,没有次第。百夫人也不好支架,只是舞起那九口飞刀,护定了身子。飞刀到底是个片薄的,狼牙钉却是个粗夯的,一刀荡着一钉,就筑一个缺,左筑右筑,把九口飞刀口口上筑得是缺。百夫人就忙里偷闲,险中生巧,双手撇开九口飞刀,一个筋斗翻下马来。张狼牙看见筑缺了九口飞刀,人又翻下马来,再有这等一场大功,把马一夹,竟近百夫人身边去,要砍下他的头来。
两个先锋和两个游击看见百夫人翻下马来,也都来抢功。一齐炮响,四下里四个将军一齐都到,都只说斩得首级,赏银五百两,此功非小。哪晓得百夫人撇了刀,丢了马,两只小金莲走在地上,其快如飞。手里带着那根三丈多长,九九八十一个金钩的红锦套索儿。脚走得快,索带得伸,荡着它的就是一个纥搭。八十一把金钩,倒就挂伤了一二十个军士。带伤的都在头上,或是挂了眼,或是挂了鼻子,或是挂了嘴,或是挂了耳朵,或是挂了头发,或是挂了两鬓,或是挂了脑盖骨。还有一等不带伤的,或是挂掉了盔,或是挂掉了缨,或是挂掉了扎巾,或是挂掉了甲,或是挂掉了枪,或是挂掉了耙。还有一个将军,是哪个将军?原来就是张狼牙,挂掉了一顶铁幞头,挂掉了一副红抹额,挂碎了两块皂罗袍。张狼牙原在对阵,马又走得快,故此被伤。两个先锋,两个游击,原是离得远,马却到得迟,故此不曾带伤。
百夫人全胜了一阵,归去朝见番王。一根索上,取下许多的盔甲扎巾之类,又有许多连皮带骨的伤痕。番王大喜,重重的赏赐,说道:“全仗夫人之力。明日成功,同享富贵。”却说张狼牙输阵而归,自家受气还不至紧,违了元帅军令,岂当等闲?只得自家先自捆绑起来,解到中军帐上请罪。两个先锋、两个游击,也都是小衣小帽,跪在帐前。王爷道:“违误军情,于律当斩。”张柏说道:“是,小将情愿承刀。”王爷道:“先锋、游击,都只分得首从,不得为无罪。”两个先锋、两个游击齐齐的说道:“非干末将们之事,望元帅老爷宽恩!”三宝老爷说道:“依法都该重治。只是念在十万里之外,又是用人之际,比在本朝不同,姑容他们将功赎罪罢!”王爷道:“依老元帅劝解,故容你们这一次。今后违误,法无轻贷!”众将拜谢起来。
王爷道:“同一个番将,同一样日西追杀,昨日还有军马,今日又没有军马。怎么昨日胜,今日败?王老先生,你怎么晓得昨日该出,今日不该出?”王爷道:“昨日百夫人初见之时,无所戒备。兵法有云:‘攻其无备。’我是以晓得该出,出则胜。今日百夫人当丧败之后,百计提防。兵法有云:‘穷寇勿追。’我是以晓得不该出,出则败。”王爷道:“昔日小范老子胸中有百万甲兵,王老先生还多千万。”王爷道:“承过奖了。”
王爷道:“凡事预则立,何况行阵。王老先生在上,明日那个百夫人来着,哪个出阵?”王爷道:“今日输他一阵,诸将再不可出阵。可着黄凤仙去,和他比一个手。”即时传下令箭,叫过黄凤仙来,王爷吩咐他明日出阵,又吩咐他:“九口飞刀,昨日已是看见了;三丈多长的红锦套索,今日已自看见。只是他有个甚么幌心铃儿,那东西却有些作怪。”黄凤仙道:“承元帅、老爷差遣,末将也有几般器械,料然不输于他。”唐状元道:“某愿同出马。”王爷道:“这个不消同出罢。”黄凤仙拜辞而去。王爷道:“黄凤仙成功么?”王爷道:“其气盈,只怕还不得成功。”王爷道:“何不就着唐状元帮他出去?”王爷道:“后面还有用他处。”王爷道:“黄凤仙可败阵么?”王爷道:“虽不大赢,亦不大败。明日可验。”
到了明日,百夫人又来南阵上,却挑过了江儿水,不是昨日这些将官。是甚么将官?原来是个朱颜绿鬓,杏脸桃腮,三绰梳头,两截穿衣的女将。百夫人看见,倒也好笑。怎么好笑?他说道:“世上只有我一个做女将,怎么这船上也有个女将?却不好笑?只一件来,任他甚么女将,怎么到得我的手段。我且问他一声,便就晓得他的动静。”问说道:“来将何人?”黄凤仙道:“我是征西后营大都督唐状元的金紫夫人,你不认得我么?你是何人?”百夫人道:“我是银眼国女总兵百夫人是也。你船上的人无故杀我的丈夫,我特来报仇。你们夫对妻,妻对夫,何苦到这里来自寻死路!”黄凤仙道:“甚么人敢说甚么死路?”举起双刀来,漫头扑面而舞。舞了一会,百夫人道:“你且住,待我也舞来,你看着。”举起个九口飞刀,也是这等缠身裹足而舞。舞了一会,黄凤仙道:“你且住,棋逢敌手,一着争先。我和你比个手,看是何如?”百夫人心里道:“这妇人尽有些本领,怎敢轻视于他。”抖擞精神,把个九口飞刀,在心在意的砍过来。黄凤仙把个两面刀,也在心在意的架将去。九口的也不见多,两口的也不见少。百夫人也不见个赢,黄凤仙也不见个输,两家扯一个平过。百夫人道:“天色已晚,明日再来。”
到了清早,百夫人又来,黄凤仙也应时出去。照旧是刀,照旧是各舞一会,照旧是斗砍一会。黄凤仙寸寸节节,要寻思百夫人。百夫人又在算计黄凤仙,晓得这个飞刀不奈他何,卖一个破绽。黄凤仙趁空儿砍将进去。百夫人借着个势儿,一筋斗翻下马来,两只脚快走如飞,手里带起那一条三丈多长、九九八十一个金钩的红锦套索,实指望一钩钩住黄凤仙。哪晓得黄凤仙又是个积年,看见他撇下马来,就晓得他的诡计,更不赶上进去砍他,只是带着马顺着他一跑,手里撒下一把黄豆出来,只见八十一个金钩上,都钩得是些人头。百夫人大喜,转头看时,黄凤仙土囤而去,哪里看见个黄凤仙?心里想道:“昨日走了那个黑汉,今日却捞翻了这个婆娘,此功不小。”
归见番王,拿起那条索来见功,番王道:“那钩上都是些甚么?”百夫人道:“都是些人头。”番王道:“是个甚么将官,就着你捞翻了这些人头过来?”百夫人道:“实不相瞒,前日那个黑将官是个男子汉,吃我一亏,捞了他的幞头抹额。今日这个将官是个女将官,吃我一亏,捞得他的头来了。”番王道:“哪一个头是女将官的?”百夫人起眼一瞧,有好些女人的头哩!只是还认得不真,一个个的取将下来。初然一个、两人,还是人头;三个四个,就是猪头;五个、六个,就是羊头;七个、八个,就是牛头;九个、十个,就是狗头;一十、二十,还是葫芦;三十、四十,就是甜瓜;五十、六十,就是苦瓜;七十、八十,就是冬瓜。
番王看见不是南人之头,心中大怒,骂道:“泼贱婢,欺君卖国,不如趁早些杀了罢!”叫声左右开刀。百夫人高叫道:“屈杀忠良,天地鬼神照察!”番王道:“你欺君卖国,怎么是屈杀忠良?”百夫人道:“小妇人杀夫之仇,报之不尽,怎么敢卖国欺君?”番王道:“你既是不卖国欺君,怎么头是假的?”百夫人道:“小妇人临阵之时,只晓得带起索来,套着头来就是,哪晓得头有假的,这还是南朝女将戏弄了小妇人。姑容明日小妇人出阵,枭取那女将之头,前来赎罪罢。”番王心里还有些不肯,左右头目再三劝解。番工道:“姑恕这一次,再去无功,军法从事。”
到了明日,百夫人带着这些宿气,跑出阵来。黄凤仙笑嘻嘻的跑出阵去。百夫人高叫道:“贱人,你昨日怎敢戏弄我?”黄凤仙道:“怎叫做戏弄?你来者不善,我答者有余。”百夫人道:“我今番教你吃我一刀!”也照旧九口飞刀,舞上舞下。黄凤仙也照旧是两口刀,舞来舞去。百夫人舞了一会,猛空里把九口飞刀望上一撇,一个筋斗翻下马来。黄凤仙只说还是那条三丈多长、八十一个金钩的红锦套索,连忙的带转马来。哪晓得百夫人撇过了飞刀,手里换出个甚么铜铃儿,摇上两摇,摆上两摆,弄得个黄凤仙即时间满心碎裂,肝转肠移,心肝头上就是猫抓,马上坐不住,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。怎么一个摇铃,就把人跌下马来?原来这个铃是百夫人的护身宝贝,名字叫做幌心铃儿,只消暗地里摇两摇,凭你是甚么奇男子,烈夫人,心肝都碎。骑在马上的,要跌下马来;站在地上的,要跌倒头来。故此黄凤仙就中了他毒手,一个倒栽葱栽下马来。百夫人只说这是篮里鱼、阱中虎,走近前套上一索,只指望套将去,哪里又想摸了个空。怎么又摸个空?原来黄凤仙有五行五囤,跌下马来,看见中他的毒手,套索近前,早已土囤而去。百夫人走了黄凤仙,不胜忿忿之气,归见番王。番王道:“怎么今日又不曾成功?”百夫人道:“小妇人已自摇动了幌心铃,那女将已自跌下了马,只是拿他不住。”番王道:“岂有个跌下马,就拿他不住之理!”百夫人道:“我王不信,乞明日亲自上城观看一遭。”番王道:“你有心卖国,我哪里看得你这些!”百夫人道:“小妇人怎敢卖国!我王一看就见明白。”番王道:“你有两件器,一件宝贝,岂可不奈他何!也罢,我且看你明日。”这叫做:物必腐而后虫生,人必疑而后谗人。番王心上只是疑惑百夫人,这莫非是王爷又该成此一功?
怎么又该成此一功?原来,番王这些疑虑,早已有个夜不收打探得详细,报上王爷。王爷道:“好了,今番百夫人得死了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怎见得他死了?”王爷道:“口说无凭,到了明日这时候就见。”
道犹未了,一面叫过王明来,吩咐道:“你即时闪进城去,捞出百夫人那条红锦套索儿,那个幌心铃儿。两件中间捞得一件来,赏银一千两;都捞得来,赏银二千两。限五鼓时候就要交付。”王爷号令严肃,谁敢有违?王明诺诺而去。又叫过左右先锋、四营大都督来,吩咐道:“明日黎明时候,五个敌楼上,都要结起大红花彩,各色绣球缨络,各要鲜明,各楼上安排细乐吹打,军马休息,不许喧嚷嘈杂,以炮响为号。”各将官应声而去。又叫过各游击将军来,吩咐道:“各官统领各部军马,各备钩耙套索,在第三层敌楼以里伺候,以敌楼上梆响为号。”各游击应声而去。又叫过各旗牌官来,吩咐道:“你各人带领各色兵番,把第三层敌楼以里的砖街,扫净沙土,各石缝里细细密密,安上铁菱角。黄昏时领出铁菱角去,限五鼓报完,违者枭首示众。”各旗牌官磕头而去。又传出一枝令箭,叫唐状元、黄凤仙五鼓时候帐前听令。王爷吩咐已毕,正是:
计就月中擒玉兔,谋成日里捉金乌。
到了五鼓,王明跪在帐前,交付一条三丈多长、九九八十一个金钩的红套索儿,一个不大不小、不铜不铁的幌心铃儿。王爷道:“你怎么两件都捞得来?”王明道:“两件东西都在一张桌子上,故此一下子捞了他的来。”王爷道:“这两件东西都有些通灵变化,倒没个甚么响声?”王明道:“不敢欺,是我预备了去。”王爷道:“是个甚么预备?”王明道:“是我预备下南京带来的狗皮荷包儿,包着它。狗为地魇,任是甚么通灵变化,受了这个地魇,再不作声。”王爷道:“百夫人可知道么?”王明道:“知道怎肯被我捞来?他一觉睡得只是鼾鼾的响,哪里晓得。”王爷道:“怎么这等睡得死哩?”王明道:“说起个睡得死的话来又长了。”
毕竟不知是个甚么话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82 回 百夫人堕地身死 引仙师念旧来援
诗曰:
独卧南窗一梦赊,悠然枕上是天涯。
十洲三岛山无险,阆苑蓬莱路不差。
诗句精神池畔草,文章风骨笔头花。
少年忠孝心如火,几谒金门几到家。
却说王爷道:“虽是话长,你也大略些说与我听着。”王明道:“昨日小的承了老爷军令,不敢有违,即时一根隐身草,闪进城去。进城之后,找到百夫人宅上,街衢屈曲,经过一头茂盛的林丛,只见一个大虫飞到面上来,一口就咬住个鼻子,咬得小的昏昏沉沉,就要瞌困。小的心里却明白,想说道:‘元帅老爷军令在身,怎么敢在这里瞌困?’连忙的口里说道:‘你是个甚么虫咬着我?我有元帅的印信批文在这里,你可怕么?’那虫倒是个灵虫儿,就会说话,答应道:‘你既是个奉公差的,我饶了你罢。’小的又多了个嘴,问它道:‘你是甚么虫儿?’灵虫儿说道:‘我的事也一言难尽。’小的说道:‘你也说来。’灵虫儿说道:‘维我之来,嘿嘿冥冥,非虺非螫,元状元声。不寝而梦,不醉而醒;不疾而疲,不叹而呻。若浮云而未坠,若负重而莫胜。入人之首,倏焉如兀;欲仰又俯,求昂反屈;若南郭子俯几而坐,北宫子丧亡而出。入人之目,若炫五色;注睫欲逃,回瞬成黑。如昌黎之昏花,步兵之眼白。入人之手,如挚如维。将掉臂而徒倚,欲抚掌而离披;坠何郎之笔,落司马之杯。入人之足,如纠如缠;欲举武如超乘,比寸步于升天。李白安能脱靴于内陛?谢安何以曳履于东山,至若青缃浩牍,玉简陈编,诵不能句,读未终篇。惟我一至,令人茫然。如右军之坦腹,靖节之高眠;又若汪洋奥义,佶屈微言,凝思伫想,欲采其玄。自我一至,忽然汗漫。如尹文之坐玄,达摩之逃禅。凡此之类,倦态不一,实我之故,伊谁之失!’是小的说道:‘依你所言,你却不是个瞌睡虫儿么?’虫儿道:‘是也,是也。’他又问小的是个甚么人,小的道:‘我是个枕头。’虫儿道:‘你怎么是个枕头?’小的道:‘你撞着我,却不是个瞌睡撞着枕头。’那虫儿笑起来,一把扯住小的说道:‘我正要个枕头。’小的心上用得它,就将计就计,许下它一个枕头,带着它找到百夫人宅上。蓦进百夫人房里,只见百夫人正在那里欲睡未成。是小的对虫儿说:‘这不是一个娇娇刮刮、白白净净一个好枕头也。’那瞌睡虫儿也晓得有些意思,一溜烟就溜在他的鼻子里面去了。百夫人害了个瞌睡,鼾鼾的一片响,哪里会醒!是小的乘其方便,捞将他这两件东西来了。”王爷即时取过二千两银子,赏赐王明。
王明驮了这一百二三十斤银子,走出帐外来,劈头撞见个旗牌官,都来报事。又撞见个唐状元、黄凤仙,也来报事。唐状元问王明从哪里来,王明却把个取百夫人两件宝贝、王爷赏赐银子各样事,细说一遍。唐状元道:“王爷叫我们五鼓听令,若是干功,也会有赏。”夫妻一对,即时走上帐前,拜见王爷。王爷即时把那条红锦套索、幌心铃儿,交与黄凤仙,又吩咐他几声,说道:“如此如此。”又叫过唐状元来,吩咐他几声,说道:“如此如此。”
到了天色黎明,番王领了左右头目,大小番官,一齐坐在西门楼上,看百夫人出阵,功展何如。守到天明,哪里见个百夫人出来?只见城下远远的两个人,两骑马,来得从从容容,走到城门之下。只见左边马上是个男子,乌纱帽、大红袍、黄金带、皂朝靴,衣冠济楚,文质彬彬;右边马上是个女人,金丝冠儿、大红袍儿、官绿裙儿、红绣鞋儿,眉弯柳绿,脸带桃红。两个人齐齐的抬起头来,看一看城上。番王一向心上疑百夫人在阵上卖国,今日之时却又不见个百夫人出来,却又看见城下两骑马两样的来人,心上越发犯疑,叫左头目问城下道:“你们是甚么人?”唐状元受了王爷妙计,答应道:“我是大明国一个征西大都督武状元浪子唐英,蒙你百夫人新订良缘,做我偏房次室,约了今早成亲,故此特来迎接。”黄凤仙受了王爷吩咐,高叫道:“我就是唐状元的金紫夫人。连日和你百夫人叙话,蒙他许下嫁我丈夫,佳期约在今早,故此特来迎接。列位若不准信之时,现有他的三丈多长、八十一个金钩的红锦套索,摇得响的一个幌心铃儿,昨日已经交付在我处,约定今早只是成亲,再不厮杀。”唐状元又说道:“列位若不准信之时,你看我们满营中都是花红挂彩,都是鼓乐齐鸣。”道犹未了,城外一声炮响,各营里鼓乐喧天。
番王听知这两席话,满心准信,高叫道:“泼贱婢,敢这等苟求快活!我已三五日前看破他了,都是你们众人和他遮盖!今日噬脐,悔之何及!”叫左右快去捉他过来。一会儿左右们捉将百夫人来了。原来百夫人吃了瞌睡虫儿的亏,一觉睡到日高三丈,还是这等魂梦昏昏,到了番王面前,只得双膝跪下。番王大怒,骂说:“好贱婢,好个唐状元的偏房次室,偏你要受快活,偏我的国把你卖么?”叫左右的:“拿刀来!等我亲自剐他一百刀,看你去做偏房次室不做!”百夫人越发不晓得风在哪里起?雨在哪里落?连声叫道:“好屈也!好屈也!”番王又叫拿刀来。百夫人道:“钢刀虽快,不斩无罪之人。怎么平白地只要杀我?”
番王怒气填胸,只是不得个刀到手。左右头目却把个唐状元说的前缘后故,细细的与他说一遍。百夫人情屈难伸,放声大哭,说道:“天下有这等的冤枉事情!我丈夫死肉未寒,我怎么许他偏房次室?假饶我要嫁人,银眼国岂可少了我的丈夫?况兼甚唐状元,我不曾看见他的面;甚么大明国,我不知道在哪个东西南北?我怎么有这段情由?”番王怒气不息,骂说道:“泼贱婢,你还嘴强!你既是不曾得看见他,怎么红锦套索、幌心铃儿两件宝贝,都先交在他处?却又睡到这等日高三丈,还不睁开眼来?”
百夫人被说得哑口无言,委是睡在床上不曾早起来;起来之时,止摸着九口飞刀,不见了红锦套索、幌心铃儿。正叫做屈天屈地,有口难分。哪里晓得是王爷妙计,两着双关。百夫人只得长声啼哭,哭一声百里雁,喊一声天,喊一声冤,叫一声屈,哭得凄凄惨惨江天冷,任是猿闻也断肠。左右头目哭得心酸,说道:“这个中间决有些甚么冤枉。”没奈何,再三禀告番王:“饶他一命罢。”
番王看见百夫人哭得厉害,况兼又是左右头目再三劝解,意思也罢。百夫人又哭又说道:“只是饶我死,我心事终是不明,放我出城去杀一阵,把那冤枉人的贼精,不是他,就是我!我死在沙场上心事就明。只是我死之后,不可令百氏无后!家有弱嗣,望二位老爷善为抚养。我夫妻两个死在九泉之下,感恩不浅。”左右头目说道:“你怎么说出这许多的闲话?你只出城去杀一阵来,就见你的心事,胜败非所论也。”番王道:“甚么心事?只好去洞房花烛夜罢了!”左右头目都说道:“决没有此情。小臣两个情愿把两家人口,做个当头,放他出城而去。倘有成亲之事,小臣两家人口,愿受其罪。”番王道:“既如此,你两家各供上一纸状来,我才肯放他去:“左右头目各自供一纸,如虚甘同受罪,番王应允。百夫人挽刀上马,大开城门,放他出去。
百夫人骑在马上,这一肚子冤枉,再没处发泄,咬牙切齿,恨上两声。只见城门外果真一个顶冠束带的少年,自称唐状元,和他拱手。他正然怒发雷霆,又只见昨日那厮杀的女将,也是挽角穿袍,笑吟吟的叫声道:“二娘子,你来也。”百夫人却才晓得是这两个人坑陷他!恨上两声,骂上两声,恨不得一刀就了结一个。把马一夹,那马走如飞。把九口飞刀尽着平生的气力,飞舞而起,一直杀上前来。前两骑马转身就走。前面两骑马走得紧,后面一骑马赶得紧。走的走,赶的赶,不觉的一霎时就赶过了一层敌楼,一霎时又赶过了第二层敌楼。看看的赶上,早已又到了第三层敌楼。
百夫人狠起来,飞一刀上前去,一刀砍下一边马腿来。百夫人有了兴头,又夹起马赶向前去,前面就不见了那两个人。那骑马不知又是甚么缘故,一毂碌跌翻在地上,把个百夫人一跌跌将下来。百夫人正在怒发冲冠,势如破竹,走发了性子,撇开马就是两只金莲,步路而走,还指望照旧是这等其快如飞。哪晓得走不过三五丈之远,也是一毂碌一个倒裁葱,跌翻在地上。一声梆子响,两边游击将军,一片的钩耙绳索,一会儿解到中军帐上,一会儿砍下一个头来。唐状元领了头,到西门外竖起根竿子,悬着这个头,高叫道:“银眼国国王及大小官员人等知悉,早早的开门纳降,迟者与此同罪!”唐状元号令已毕,回复王爷。
老爷道:“怎么王老先生昨日就晓得今日百夫人会死?”王爷却把个王明取过红锦套索、幌心铃儿,各营搭彩,各敌楼上细乐,各游击钩耙,各旗牌官扫沙安铁菱角,唐状元夫妻冠带,事事细说一遍。老爷满心欢喜,说道:“今日之功,奇哉!奇哉!王明是个抽车之计,唐状元是个反间之计,搭彩鼓乐都是些插科打诨,铁菱角、钩耙绳索才是下手工夫。却还有一件,原来要滴溜圆的石子儿漫街,已自就算定了是今日之用。长虑却顾有如此。”王爷道:“我因百夫人一日会跑千里远路,故此把个圆石子儿漫街。圆石子儿分外光滑,怎么起得步去?漫街之计,特令人不知。昨日却扫开沙来,安上铁菱角,任他踹在石子儿上,石子儿滑他一跤;任他踹在铁菱角上,铁菱角凿他一跤。故此百夫人赶将来,马就马倒,人就人倒。这也只当是个地网天罗,死死儿关住他的。”
道犹未了,一面传令诸将帐前颁赏。唐状元夫妇各赏银五十两,各游击各赏银七十两,各营各都督各赏银三十两,各旗牌官各赏银二十两。簪花挂彩,不在话下。
三宝老爷道:“今番却好安排筵席么?”王爷道:“夜不收曾说是还有一个甚么引蟾仙师,只怕他又来费嘴。”老爷道:“只在今日就见定夺。怎么今日就见定夺?若是没有那个仙师,今日一定开门纳城;若是果有那个仙师,今日一定关上城门,之乎也者。”差人看来,果是关上城门,城中不见有些甚么动静。老爷道:“这番狗敢这等倔强无礼,明日拿住之时,剐了做一万块。”
却说番王看见西门外竖起竿子,挂起百夫人的头来,却才晓得百夫人是个真心实意,屈死了忠良。连忙的把两张供状交还了左右头目,汗颜归朝。左右头目说道:“事至于此,不如开门纳款,还得个干净。迟则祸来不小,欲解无由。”番王道:“起初不曾投降,得到如今却是迟的。前日仙师,临行之时,留下一个木鱼儿在这里,说道:‘你国中若有大难,你就敲我的木鱼儿,我自然下来救你。’今日如此大难,不免求仙师一番。”左右头目说道:“仙师曾说百里雁何如?”番王道:“曾说他会死。”头目道:“木从绳则直,人从谏则圣。前日仙师之言,主上不听。今日百夫人之言,主上不听。你莫怪小臣们所说,有眼不识忠良,有耳不听忠谏,国破家亡,想在目下。”番王道:“你两个人这等埋怨,你各人自去罢!我自有处。”左右头目果真的收拾去了。
番王道:“我只要求我的仙师,要你们做甚么?”即时谨焚真香,对天祷告。祷告已毕,拿出木鱼儿来轻轻的敲了三下。响声未绝,一朵祥云冉冉的下来,云里面坐着一个引蟾仙师。按下云头,进到殿上。番王扯着磕头就是拜,仙师即忙还礼,说道:“主上,你今日怎么行这个大礼?”番王道:“御兄在上,寡人今日国中被此大难,控诉无门。望乞御兄广开方便,和我救拔一番。”仙师道:“百里雁何如?”番王道:“果中御兄之言,已经死了。”仙师道:“敌人连输连走,正所以长他的骄,满他的气,他公然不知。骄矜自满,骄兵必败,欺敌必亡,焉得不死。百夫人何如?”番王道:“百夫人倒尽忠而死。”仙师道:“他那三件宝贝,这如今都在哪里?”番王道:“飞刀随阵丧失,套索、铃儿,都是未死之先,送了中朝。”仙师道:“也没个送中朝之理,想是被他们设计取将去了。左右头目在哪里?”番王也是个狡狯的,就里一个小小的谎儿,说道:“左右头目不堪提起。”仙师道:“怎么不堪提起?”番王道:“他两个每每主张我去投降,我说还有御兄在上,不曾禀告得,怎么擅自投降?他两个就使起性子来,说道:‘今日也御兄,明日也御兄,当此大难之时,御兄在哪里?你既是求教御兄,我们不如各人去罢,且看你御兄,明日做出甚么乾坤来!’故此他两个拂袖而去,再三留他不住。”
番王这一席话,分明要激发个仙师。果真的激石乃有火,激水可在山。仙师就激将起来,说道:“这两个人好没来历,何故小视于我?他说我不如,我偏然要做个大乾坤来他们看着。”到了明日,衣袖里取出个经折儿,掀了一掀,揿出一个画成的触角青牛。仙师喷上一口水,那只牛就扑地一声响,竟自走将下来。仙师穿起衣服,跨将上去,手里一管没孔的铁笛,竟望西门上出去。番王道:“御兄,你不用些军马么?”仙师道:“要他去抵枪?要他何用!”番王道:“你不用甚么兵器么?”仙师道:“要它去绊手?要它何用!”番王道:“你却怎么去厮杀!”仙师道:“这青牛就是我的军马,这铁笛就是我的兵器。”
道犹未了,径自出了西门,来到一层敌楼下。各营里不曾得令,不敢出兵。仙师跨着个牛,直前而走三五十里之远,只当得缘绳走索的,缘一遭绳,走一遭索。一会儿走到第五层敌楼之下,看见宝林山石崖上一行大字,着眼一瞧,只见是“雁飞不到处,人被利名牵”十个大字。仙师沉吟了一会。怎么看见个字有个沉吟?原来引蟾仙师是天上一个纥搭星,纥搭星头上就是个利名星,凭着你是甚么纥搭的,利名星一牵就走。他沉吟之时,看见百里雁死在这里,是“雁飞不到处”一句,已经准验了。若是“人被利名牵”这一句,再若准验之时,却不这场功劳是个假的,故此费了这一会沉吟。弄做个没兴走,拨转牛来,照着西门上又是这等急走如飞。一会儿又在西门上各敌楼下,还不见些动静。走了一会,又望山脚下一去;过了一会,又望西门上一来。一日工夫,就走了三五转。元帅只是个不传令,各营里只是个不出兵。一个仙师,一只青牛,跑进城里去了。
却说二位元帅看见有个仙师又来出阵,也不传令诸将,一竟请到天师。天师道:“容明日出马,看是何如?”明日之时,天师整衣出马,只见西门上走出一位仙师:
头戴鹿胎皮,身披鹤氅衣。
青牛丹井立,铁笛醮坛归。
倒也好一位仙师,洋洋的满面风光。天师道:“来者是哪一位仙翁?愿通名姓:“仙师把个青牛夹一夹,走向前来;把个铁笛儿摆一摆,像个要吹之状,从从容容,却说道:
仙翁无定数,时入一壶藏。
夜夜桂露湿,村村桃水香。
醉中抛浩劫,宿处有神光。
药丹山■凤,棋函白玉郎。
弄河移砥石,吞日傍扶桑。
龙竹裁轻菜,鲛丝熨短裳。
权栽嗤汉帝,桥板笑秦皇。
径欲随关令,龙沙万里强。
天师听罢,说道:“这是李义甫赠玄微先生的五言排律。以此观之,仙翁莫非是玄微先生么?”仙师道:“是也,又名引蟾仙师。既承下问,愿闻道长大名?”天师道:“吾乃大明国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是也。”仙师道:“既是一个天师,岂不知天时?岂不知地利?何故提兵深入我西洋之中,灭人之国,绝人之嗣,利人之有,费人之财,是何理也?”天师道:“仙翁差矣!我二位元帅奉大明国朱皇帝圣旨,钦差抚夷取宝,果有我中朝元宝,理宜取回。如无,即有一纸降书,何至灭国绝嗣之惨。”
仙师道:“既不灭国绝嗣,怎么杀了我国中一个百里雁,又一个百夫人,兵卒们不下五七百,这些人命都有何辜?一旦置之于死?”天师道:“这是他们不知天命,负固不宾,自取其罪。”仙师就恼起来,说道:“你说哪个不知天命?哪个自取其罪?”天师道:“像你这等助人为恶,就是不知天命,就是自取其罪。”仙师把牛一夹,就是一铁笛掀过来。天师也把马一夹,就一宝剑掀过去。你一笛,我一剑;你一上,我一下。仙师也打不着天师,天师也打不着仙师。弄松了一会,各人散伙。仙师道:“你明日再来,看我的本领。”天师道:“贫道一定来相陪。”
到了明日,仙师相见,更不打话,坐在青牛背上,拿起根铁笛来一撇,撇在半天之上,喝声道:“变!”那根铁笛即时间变,一十、一百、一千、一万,满天都是铁笛。又喝声:“长!”那上万的铁笛一齐长起来,长有千百丈之高,拄天拄地。又喝声:“粗!”那上万的铁笛一齐的粗起来,粗有三五丈之围,无大不大。又喝声:“来!”那上万的铁笛一声响,又是一根铁笛,掉将下来,拿在手里。天师道:“这等的术法,有何所难!我也做一个看着。”拿着一口七星宝剑,喝声道:“起!”那口宝剑自然腾空而起。喝声道:“变!”那口宝剑就是变,即时间上十、上百、上千、上万,满空中都是些宝剑。喝声:“长!”那上万的宝剑就是长,即时间就长有千百丈之高,撑天撑地。喝声道:“粗!”那上万的宝剑也就是粗,即时间粗有三五丈之围,遮天遮地。喝声道:“来!”那上万的宝剑一阵火光,一齐的掉将下来,还是一口宝剑,归在天师手里。
仙师道:“我要自己变化,一个变十个,一个变百个,百个变千个,千个变万个。你意下何如?”天师道:“这个不消了。分身之法,且莫说是贫道,就是贫道跟随的小道童儿都是会的。”仙师心上有些不快活,说道:“你何视人之小也!既是你的小道童儿都会,你就叫他出来做一个我看。”天师笑一会儿,说道:“此何难哉!”叫出一个小道童儿来,年方十一二岁,头发儿齐眉,穿领毛青直裰,着一双红厢道鞋。天师吩咐道:“你做个分身法来。”那小道童儿且是惯熟,把个头发儿抹一抹,把个直裰儿抖一抖,口儿里念一会,手儿里捻一回,自己喝声:“变!”即时间一变十、十变百、百变千、千变万,虽然万数之多,一样的头发,一样的直裰,一样的道鞋。天师喝声道:“长!”那万数的道童儿就是长,就有十丈之长。天师又喝声道:“粗!”那万数的道童儿就是粗,约有五七尺围之粗。 天师看着仙师,问声道:“可好么?”仙师道:“也好。”“好”字未了,仙师手里的铁笛吹上一声,只见一阵风突然而起:
可闻不可见,能重复能轻。
镜前飘落粉,琴上响余声。
一阵风渐渐的大,渐渐的狂将起来,翻天覆地,平地上却站不住人。仙师的意思要刮倒那些道童儿,哪晓得上千上万的道童儿,就是钉钉住了的一般,动也不动。过一时三刻,风儿渐渐的萎,天师却才丢下一道飞符,即时一朵祥云从地而起:
若烟非烟,若云非云。
郁郁纷纷,萧索轮困。
那上千上万的小道童儿,都站在云头腾空而起。天师道:“今番可好么?”仙师道:“好便好,只是起得慢些。”天师道:“你还要怎么快哩?”仙师道:“你欺我不会快么?”牛背上铁笛又是一吹,那条牛早已起在半天云里。天师跨上草龙,也自跟到半天云里。仙师拿着铁笛,照着道童儿横一撇,要做个笔锋横扫五千军。天师伸起手接着,还是一个道童儿,分明是个粒粟直藏千百界。仙师看见天师不是个巧主儿,落下云来,竟回本国而去。
天师轻轻的放了道童儿,拜见二位元帅,元帅道:“这仙师好一管厉害铁笛也!”天师道:“那个铁笛又没有孔,又吹得响,又能呼风,又能变化,倒是个利嘴的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不如也叫王明去捞他的过来罢。”天师道:“这也通得。”老爷即时叫过王明来,吩咐道:“现今引瞻仙师那管铁笛,你去捞他的过来。捞得之时,也照王爷旧例,赏银一千两银子。”
王明应声而去。心里想道:“前日王爷赏我一千两银子,只当吹灰。今日老爷许我一千两银子,不知财气何如?且走进城去,再作道理。”进了城门,转东弯,抹西角,找到仙师的宫中,摸进仙师的居里。只见引瞻仙师端端正正在那里,桌子上一枝烛,一炉香,一部《道德经》。王明抬头瞧一瞧,仙师张着两只眼睛坐在那里,却又不见个铁笛儿在哪里,就是看见个铁笛儿,却也下手不得的。王明沉思了一会,无计可施。
毕竟不知是个甚么计较,才捞得他的铁笛来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83 回 王克新两番铁笛 地里鬼八拜王明
诗曰:
无事闲来坐运机,立时行走立时宜。
藏身一草偏行急,举目双旌岂返迟。
画鼓无心声战斗,红尘不动马驱驰。
任君门户重重锁,几度归营酒满卮。
却说王明沉思了一会,无计可施,只得又闪到门外,心里想道:“前日那二千两银子,多亏了那个瞌睡虫儿。今夜少不得去寻他来,才有个赢手。”一径反走出门来,找着前日的树林之下,左走右走,不见有个甚么虫儿。过了一会,只听见嗡一声响,一个苍蝇飞到面上,打一撞。王明只在想着瞌睡虫儿,认不得是个苍蝇,问说道:“哥,你是哪个?”那苍蝇又巧说道:“你寻哪个?”王明心是急的,顾不得是不是,说道:“我寻个瞌睡虫儿。”苍蝇道:“你寻它做甚么?”王明道:“我有场好事照顾它。”苍蝇听见说是有场好事照顾它,它就冒认着说道:“我就是瞌睡虫儿,你怎么不认得?”王明道:“你却不是昨日的。”苍蝇又诡他诡儿,说道:“我虽不是昨日的,昨日的却就是我们一班。”王明道:“昨日的说了一篇文,你可有得说哩!”苍蝇道:“怎么没有得说,我也说一篇你听着。”王明道:“你就是说来。”苍蝇道:“嗟我之为人也,逐气寻香,无处不到。顷刻而集,谁相告报?在物虽微,为害至要。若乃炎风之燠,夏日之长,寻头扑面,入袖穿裳,或集眉端,或沿眼眶;目欲瞑而或警,臂已痹而犹攘;或头垂而腕脱,每立寐而颠狂。又如峻宇高堂,法宾上客。或集器皿,或屯几格,或醉醇醪,因之沉溺;或投热羹,遂丧其魂。尤忌赤头,号为景迹。引类呼朋,摇头鼓翼。至于腯豕肥牲,嘉肴美味,稍或怠于防闲,已辄遗其种类。养息蕃滋,淋漓败坏。亲朋索尔无欢,臧获因之得罪。余悉难名,凡此为最。”
这一篇分明是个《苍蝇赋》,原来王明不学书,文理苦不深,听见说得好,只说真是昨日的一般。苍蝇说道:“我说了这一篇,你今番却认得么?”王明大喜,连声道:“认得!认得!我和你同去,有好事照顾你。”带着它闪进仙师的宫中,又进到房里。
此时已是个深黄昏,只见仙师坐那里,眉眼不开,意思要打盹。王明指着仙师,说道:“这不是场好事也。”苍蝇看见仙师生得白白净净,只说是块大哉肥牲,狠是嗡一声,一头拳撞着他的脸。仙师吃它这一撞,转撞醒了,骂说道:“这屎苍蝇,是哪里来的?”叫声:“徒弟,赶开这个屎苍蝇,等我好睡。”王明站在一边,心里只是连声叫:苦也!苦也!说道:“原来是屎苍蝇,错认它做个瞌睡虫儿,致使仙师睡不着,弄巧反成拙,说不得还要出去寻个真的来。”
今番出去分外仔细,东也叫声瞌睡虫儿,西也叫声瞌睡虫儿。忽然撞着一个大饿蚊虫,正没处寻个人咬,肚里饿得慌,听见王明寻瞌睡虫儿,它只说是有甚么好处寻瞌睡虫儿,意思就要充它,问说道:“是哪个叫我也?”王明道:“我昨日照顾你,你今日就不认得我?”蚊虫真是个利嘴,就扯起谎来,说道:“昨日是我家兄。”王明只是要得紧,说道:“昨日是令兄?你却不也是个瞌睡虫儿?”蚊虫就假充一下,说道:“我怎么不是?你有个甚么好处照顾我么?”王明道:“有场好事,只要你是个真的。”蚊虫利嘴,假的就说做真的,说道:“好大面皮,又有个甚么假的!”王明道:“昨日令兄有一篇文,今日一个假的也有一篇文。你既是真的,你念出文来,我听着。”蚊虫说道:我也念一篇文,你听着:
我之为人也,方天明之当天,潜退避于幽深。翅敛缉兮凝痴,口箝结兮吞喑。虽智者之莫觉,亦安能眇视而追寻。及斜阳之西薄,天冉冉以就昏,遂拉类而鼓势,巧排闼而寻门。或投抵于间隙,潜深透乎重阍,窥灯光之晰晰,仍倚壁而逡巡;伺其人之梦觉,为吾道之屈伸。方其犹觉也,则阒静无语,坐帷立裳。心摇摇而图食,意欲举而畏擒。及其既梦也,则洋洋而得志,飞高下以纷纭;亲肌肤而利嘴,吮膏血于吻唇。既饱而起,饥而复集。已贪婪之无厌,挥之则去,止之复来,何耻畏之足云。声喧腾兮连雷,刺深入兮刺针。梦既就而屡觉,心欲忍而莫禁。既冥击之莫得,徒束手兮嗔心。
这一篇分明是个《蚊虫赋》,王明听见说甚么“排闼寻门”,又说甚么“犹觉既梦”,只说是个瞌睡里面的事,今番却是真的。连忙说道:“你是个真的!跟我来,我有场好处照顾于你。”带着它走到仙师房里。
此时已是更尽多天,仙师朦朦胧胧,伏在桌子上打个盹。王明指着说道:“这不是一场好处照顾你也。”蚊虫看见仙师生得细皮薄面,正是它的货,轻些上前。却好的它肚里饿得慌,哪里又顾得轻不轻,撞上前吮着一嘴,就是行针的医生,狠是一针。蚊虫这一针比先前屎苍蝇那一嗡还狠十倍,你教仙师再又睡得着哩!光溜溜的两只眼睛,叫声:“徒弟,你都在哪里,不来收拾,致使这等的饿蚊虫来咬我哩!”王明听见说是个饿蚊虫,却又连声叫:“苦也!苦也!冤家怎么又寻了一个蚊虫。今日这一千两银子,这等难也。”沉思了一会,将欲出去再寻那瞌睡虫儿,时日有限,再错寻了一个,却不误了工夫!将欲站在这里,引蟾仙师眼睁睁的,却又不见个铁笛儿在哪里,倒是费嘴。
又过了一会,却才拿出主意来,说道:“求人不如求己。钝铁磨成针,只要工夫深。挨了守这一夜,哪里不是。”好个王明,一直守到鸡叫。怎么直到鸡叫?却说那仙师伏在桌子上,倒尽在要睡,一初逢着个屎苍蝇一嚷,落后又着蚊虫一针,反弄得清醒白醒的坐起来。故此一直坐到下鼓,却才精神倦怠,心事不加,着实要睡。把个衣服一掀两掀,掀翻了睡到床上。原来那管铁笛带在胸脯前,时刻不离的,只因要睡得忙,掀得衣服快,却就连衣服卷着,搁在床头边。王明眼看得真,只是不敢动手。过了一会,还不敢动手。又过了一会,一总有半个多时辰,仙师鼻子里只是鼾响,口里只是哼唧,王明心里想道:“今番却睡沉了。”王明却又小心,生怕有甚么不测处,照旧到他耳朵边做个屎苍蝇的声嗓,嗡狠是一声,仙师也不晓得。王明又不放心,拿起隐身草,当做蚊虫,到他脸皮上吮一针,仙师也又不得知。王明道:“今番是好动手了。只一件,又怕那管铁笛有个甚么响声。也罢,丹桂不须零碎折,请君连月掇将来。”
好个王明,连仙师卷铁笛的道衣,一缴过儿都捞翻他的来,回来交付老爷,已自天色微明:
茅屋鸡鸣曙色微,半轮斜月已沉西。
吾伊盈耳穷经处,满目英英济济齐。
老爷接了铁笛,满心欢喜,一边叫军政司收下,一边叫取过一千两银子来赏王明。王明领了这一千两银子,好恼又好笑,怎么好恼又好笑?都学夜来的屎苍蝇、饿蚊虫两个误事,却不好恼。得了这一千两银子,盲子见钱眼开,却不好笑。王明便好笑,引瞻仙师也好笑。
却说仙师到了天明,一觉眼醒,正要起到备办厮杀,床头边摸一个空,摸铁笛摸一个不见!仙师慌了事,连忙的叫徒弟来,告诉他不见了衣服,不见了铁笛。徒弟倒说得好,说道:“师父,你没有走甚么邪路么?只怕掉在斜路上去了。”天师恼头上喝声道:“唗!哪里一个出家人戴顶冠儿,走甚么斜路哩!”徒弟说道:“那金厚金薄的笑话儿,岂不是个戴冠儿的走斜路么?”
道犹未了,只见日高三丈,番王不见仙师出去,亲自进来问候。进到床面前,叫声:“御兄,你今日怎么这等贪睡也?”仙师越发没趣,却又遮盖不来,只得直言告诉,说道:“夜来五鼓上床,并没有个甚么动静。不知怎么样儿,天明不见了衣服,不得起来。”番王道:“我朝里另做得有新衣服,取来御兄穿。”即时取过衣服。仙师又说道:“衣服倒不至紧,还不见了件东西。”番王道:“是件甚么东西?”仙师道:“不见了我的铁笛。”番王道:“可还有第二管么?”仙师道:“天上地下,有一无二,哪里又有第二管哩!”番王道:“快差精巧铁匠们旋打一管吧?”仙师道:“仙胎圣骨,怎么旋打得成?”番王道:“这却不是花子死了蛇,没得弄了。”仙师道:“还是猜枚的吊马,两手都脱空。”番王道:“只一管铁笛,怎么两手都脱空?”仙师道:“夫之不幸,妾之不幸!这却不是两手都脱空?”
番王听见这句话,却才想到自家身上,老大的吃力,说道:“哪里去追寻它来?”眉头一蹙,计上心来,即时出下一道榜文,满国中张挂:
因有仙师铁笛一管,自不小心,夜深失落。知风报信者,赏银五百两。收留首官者,赏银一千两,敕封一品官。
满国中大小番子嘈嘈杂杂,哪里去追寻?榜文张挂了一日,到第二日清早上,一个官揭下了:“小臣姓葛名燕平,百夫人之弟,现任副平章之职。”番王道:“可拿将铁笛在这里么?”葛燕平道:“没有铁笛在这里。”番王道:“既没铁笛在这里,怎么敢擅揭我的榜文?”葛燕平道:“虽没有个现铁笛,却晓得铁笛的着落,又有个跟寻之方。”番王道:“方可灵验?”葛燕平道:“百发百中,只要王上那一千两银子。”番王道:“银子现在,你先说个着落来。”
葛燕平道:“小臣打探得南船上有一根草,叫做隐身草,拿起来只是他看见别人,别人却不看见他。又善能排金门,入紫阁,不数甚么钱神。前日小臣的女兄,不见了那两件宝贝,负屈含冤,都缘是个王明捞将去了。今日这个铁笛,一定又是他。这却不是个着落?”番王道:“这个着落也是猜详,未得其实。且说跟寻之方何如?”葛燕平道:“本国宝林山下有一个猎户,名字叫做沙唧莫,诨名叫做地里鬼,专一架鹰走犬,打猎为生。一日打着一只老猿,拿住要杀它,老猿就讲起话来,说道:‘你不要错认了我,我是你一个大恩人。’地里鬼说道:‘你是个老猿,有个甚么恩到我?’老猿道:‘我已经修行了千百多年,神完气足,骨换胎移,你怎么拿得我住?只因上帝有旨,说你执业虽然不好,中间却有一点不嗜杀之心,着本山土地化你个好人。本山土地又着我送件宝贝与你,拿了这件宝贝,十年之内,官封一品,白银一千,一场富贵,报你那一点不嗜杀之心。’地里鬼听见这一场富贵,连忙的放了手,反跪着它,磕上两个头,赔个情儿,说道:‘唐突之罪,望恕饶!’老猿到自己头顶上扯下一根毫来,碧澄澄的颜色,就像个翠羽一般,约有三寸多长,递与地里鬼。又说道:“我一生修行,只修得两根毫。这是第二根毫,将来与你,名字叫做隐身毫,拿在手里,只你看见人,人再不看见你。你去且安守十年贫困,十年之内,必主大发。’地里鬼道:‘假如不发何如?’老猿说道:‘十年之内如不发者,天之命也。君子俟命,岂可再来架鹰打猎么?’道犹未了,早已不见了个老猿。地里鬼大喜,拿着根毫,果真的人都看不见他。他恪守令旨,再不打猎,只是安贫。”番王道:“这事至今几年?”葛燕平道:“至今已自八年。王上榜文说道:‘赏银一千两,敕封一品官。’这却不是应在他身上?叫他去跟寻,这却不是个跟寻之方?”番王道:“既如此,就在你身上去请他进来。”
葛燕平即时请到地里鬼,见了朝。番王道:“本国仙师一管铁笛,南船上王明有根隐身草,被他捞将去了。葛平章荐你有根隐身毫,要你去捞的来。捞来铁笛之时,官封一品,赏银一千两。”地里鬼看见印合了他当年老猿的话语,不胜之喜。拿了隐身毫,竟出朝来。一边走路,一边想着,说道:“我有这根毫,只是人看不见我,我到南船上怎晓得个铁笛在哪里?怎取得出来?还有一计,不如去见仙师,讨些口诀才好行事。”果真的拜见仙师,叙了闲话,地里鬼说道:“仙师老大人,铁笛儿可有个甚么号头么?”仙师道:“我的铁笛是个无价之宝,凭你放它在哪里,上面有一道黑烟。但有黑烟,就晓得是它。”地里鬼说道:“可有个甚么名字么?”仙师道:“名字便没有。只是对着黑烟之下,叫声‘帝都地 ’,它就一溜烟直冲而起,不论在九地之下,不论在九天之上,都是到手的。”地里鬼得了口诀,拜辞而去。走到南船上,此时已有未末申初。满船上走一遍,却是隐身毫在手里,没有看见他,尽他自由自在,逐节挨寻。只见军政司船上有一道黑烟,直在船梢上些。地里鬼要叫它声儿,这声气却是隐不得的,怕人听见。一直守到黄昏前后,船上还不曾起更也。好个地里鬼,悄悄的走到黑烟之下,叫上一声“帝都地 ”,果真的一声响,一管铁笛冲将出来,地里鬼拿着铁笛,只当拿着一个一品官,拿着一千两银子,好不快活也。一篷风竟直走转朝里,把个铁笛交付国王。国王即时封官一品,即时递上一千两银子。地里鬼一朝富贵而起。
引蟾仙师得了铁笛,仍旧是骑了牛,一鞭而出马,叫道:“南朝好蛮贼哩!怎么把我的宝贝儿偷将去了?快快的双手送将出来,少待迟延,我教你吃我一刀之苦!”手里拿出口刀,晃上几下,一只牛走上走下。蓝旗官报上元帅。老爷道:“昨日不来,今日又来,其中有个缘故。”王爷道:“怎见得?”老爷道:“昨日不来,因为失了宝贝。今日又来,一定是有了宝贝。”王爷道:“但看军政司就见明白。”查到军政司,果真的不见了铁笛。王爷道:“元帅高见。”即时传令,各营俱各按兵不动。仙师走了一会,叫了一趟,没有理他,无兴而去。王爷又叫过王明来,吩咐道:“你昨日捞来的铁笛,不知怎么今日又被他捞将去了!”王明道:“只是小的有这个隐身草,行走无踪,会捞别人的。哪里又有这等一个人,会捞我们的?”老爷道:“正是有这等不明白的事。”王明道:“没有甚么讲的,小的再去捞他的来就是。”老爷道:“今番不比前番,他那里一定有个甚么异样好人了。”王明道:“小的还有别法,不当只是一根隐身草。”
道犹未了,竟自出去,走到银眼国城门之下。原来仙师的贪心不足,又叫地里鬼过来,打探别的宝贝,也走到城门之下。一个一根隐身草,一个一根隐身毫。你不见我,我不见你。偏是冤家路儿窄,可可的两下里撞一个头拳,一个人一骨碌跌翻在地上。王明吃了一惊,说道:“只有人看不见我,我怎么这会儿也看不见人?”地里鬼也吃一惊,说道:“只人看不见我,怎么这里有个看不见的人?”王明拾起草,拿在手里。地里鬼终是生疏,爬起来,毫还丢在地上,没有了毫,即就露了本相。
王明看见是个番子,心上就明,走向前去,一把挝过来,擂上几个大拳头,骂说道:“番狗奴!我昨日船上不见了铁笛,原来就是你的鬼。”地里鬼无言可答,看见王明来得凶,生怕去了这根毫,狠是一脱挣,挣了手,望地上一刺。王明骂说道:“你只好做个地里鬼罢!”这一句是王明信口骂他,地里鬼错认了,只说是叫他名字,拾起了毫,反来赔个小心,说道:“王明哥,小弟有所不解,怎么老哥也晓得小弟的贱号?”王明晓得是番子错认了话,不免就鬼推他一番,却好下手。他连忙答应道:“我自从到你国中,就晓得有个地里鬼,只是不曾相会。”地里鬼越发欢喜,说道:“前日国王为因铁笛之事,把老哥的事细细的告诉小弟,只是小弟失亲。”
王明就透他透儿,说道:“你手里是个甚么?”地里鬼说道:“是个隐身毫。”地里鬼也问道:“你手里是个甚么?”王明道:“是个隐身草。”地里鬼道:“奇哉!都是我看得见人,人看不见我。”王明道:“你这宝贝是几时得的?”地里鬼道:“我得了七八年,前日才得了这些利落。”王明又问他一个详细。地里鬼又告诉一个详细。
王明得了他的详细,却来诡他,说道:“你国中怎么这等好,只得一管铁笛,怎么就官封一品,银子一千?若是我们南船上,只好一两银赏赐,就是大事。”地里鬼也是个鬼,就要游说王明,说道:“王明哥,你一根隐身草,我一根隐身毫,天生一对弟兄,小弟有一事相告。老哥不如和小弟同到小弟国中去罢。”王明正要鬼他这一句话,又故意的说道:“好倒好,只怕你的国王不肯重用我哩!”地里鬼道:“我国王求贤若渴,岂有不重用之理。”王明却来下手他,说道:“既如此,我和你同到船上,我有几样好宝贝,待我取将来献上你的国王,却不是个进见之礼。”
地里鬼虽乖,却就识不得王明是个计,说道:“这个意思甚好,我和你同去。”王明哄着他站在船头下,又叮嘱道:“我是个官身,只怕上船去有甚么差遣。我又只得去答应一番,来得迟些,你必须在这里守我。”地里鬼只图王明过去,一任之见,不曾经思,说道:“好兄弟,生死之交,莫说只在这里等候,你就走到晚上才来,我也等你。”王明又稳他稳儿,说道:“你不怕人看见么?若是你的毫不济,我把我的草与你。”地里鬼又好胜,说道:“我的毫怎么不济?怎么要你的草?你只管去就是。”
王明曳开步,转到船上,把个地里鬼隐身毫偷铁笛的事,细细的禀知元帅。元帅道:“既是此人有根隐身毫,只怕明日不奈他何!不如今日先着哪个拿住他罢。”王明道:“不消又添出这一番事。待我取过铁笛回来,一齐拿他,同见元帅就是。”元帅道:“只怕他私自去了,却不枉费了这一番心,又多添一个害?”王明道:“其人虽是个番子,着实信实。拿来之时,还望二位元帅厚待他些,不然是小的卖了他,小的之罪,不自重乎!”元帅道:“就是。”
道犹未了,王明一手隐身草,一手戒手刀,走到银眼国国王堂上,只见仙师正在对国王讲话,讲今日南兵怎么不出,讲明日怎么杀退南兵。讲得正有兴头,王明仔细一瞧,只见一管铁笛带着腰里,一头系在带儿上,坐在椅子上,衣服却不拱起来,一头就露出些了。王明就在那露出了些的去处,捞将他的来,转到船头下,放下了草,叫声:“地里哥。”地里鬼也放下了毫,见了王明,说道:“哥,你来得好快也。”
王明更不打话,一手挽着地里鬼,望船上直跑。地里鬼力气不加,只得跟着王明跑,口里叫说道:“你怎么扯我到你船上来?”王明道:“你怎么要我到你国中去?”地里鬼道:“到你船上,你们元帅肯容我么?”王明道:“到你国中,你们番王肯容我么?”地里鬼道:“我曾和你讲来,我国王求贤若渴,岂有不容之理!”王明道:“你还没有看见我们元帅,天高地厚,于人何所不容!”地里鬼道:“你还让我去罢。”王明拿出铁笛来,说道:“铁笛已经在这里,你还到哪里去哩?”地里鬼道:“怎么你又捞翻他来?”王明道:“你昨日怎么捞得去?”道犹未了,已自进了中军帐上,拜见元帅,交上铁笛。元帅吩咐军政司收下。地里鬼叩头,元帅道:“这是哪个?”王明道:“就是银眼国地里鬼。”元帅道:“依你昨日到我船上偷出铁笛,不能容你。只是你今日结拜了王明,返邪归正,就是你开了自新之路。你可在我面前,拜了王明为哥,王明叫你为弟,元帅我和你两个作个证凭。”两个结拜已毕,元帅又吩咐道:“你尽心报国,不可二生。擒你这样鬼头,如发蒙振槁耳。”地里鬼诺诺连声,说道:“既承重用,敢不尽心。”元帅又叫军政司款待酒食。王明陪饮,兄弟交欢,地里鬼欢喜不尽,说道:“不意今日拨开云雾而见青天。”这一段都是二位元帅曲尽人情,招来远人的机括。
却说三宝老爷道:“且喜铁笛又来了,地里鬼又来了,止剩得一个仙师,不如多着军马围住他何如?”王爷道:“仙师是个古怪的,那条牛也有些古怪。此人非国师必不可服。”老爷道:“既如此,作速请国师,不可捱延岁月。”即时请到天师、国师。二位元帅把前缘后故,细说一遍。却说:“这如今只是一个仙师,一条青牛,都是厉害的,故此特来相浼国师做个处置,免得虚延岁月,所费不赀。”国师道:“贫僧看见这个国中一道白气冲天,一定有个甚么妖僧妖道,果中贫僧之言。”天师道:“开船之时,贫道剑头上出火,贫道也就说来,前行还主一凶,果真的费了这些事。”国师道:“仙师是个道家,请天师去罢。”天师道:“贫道已经和他比过手来,他那一管没孔的铁笛变化无穷,他那一只青牛飞腾顷刻,贫道一时也不奈他何!”国师道:“原来那管铁笛是个没孔的。”元帅道:“是个没孔的。”国师道:“是王明捞将来了?”元帅道:“是王明捞将来了。”国师道:“借来我一看。”元帅即时吩咐军政司取过铁笛来,奉上国师老爷观看。国师接过来,左看右看,看之不尽,点两点头,说道:“这管笛儿我认得了。”
毕竟不知认得这管笛是个甚么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84 回 引蟾仙师露本相 阿丹小国抗天兵
诗曰:
作曲是佳人,制名由巧匠。
鹍弦时莫并,凤管还相向。
随歌唱更发,逐舞声弥亮。
婉转度云笼,逶迤出蕙帐。
长随画堂里,承恩无所让。
却说国师老爷接着笛儿在手里,点两点头,说道:“我认得了。”元帅道:“认得是哪里来的?”国师道:“且从容告诉你。待等仙师出来,贫僧亲眼见他见儿,一总才实。”道犹未了,蓝旗官报道:“引蟾仙师骑了一匹青牛,挎了两口双刀,声声叫道,是哪个又偷了我的铁笛,是哪个又串拐了我的地里鬼。在那里恨上恨下,咬牙切齿,好不厉害也!”国师道:“待贫僧出去看他看儿。”国师站在船头上看了一会,说道:“这畜生在这里这等维持,全然迷失了真性!”众人只说国师老爷骂那仙师坐下的青牛,哪晓得说的就是那个仙师。国师说道:“你们都站着,我去就来。”
国师轻移几步,只见白云惨惨的围住了国师,一会儿就不看见在哪里去了。去到了敌楼之下,把个圆帽旋一旋,除将下来,头顶上就透出一道金光。金光里面就现出了佛爷爷的丈六紫金身,左有阿难,右有释伽,前有青狮白象,后有韦驮天尊。佛爷喝声道:“畜生!你在这里做甚么?”引蟾仙师听见说“畜生”两个字,心下就虚,抬起头来,猛空的是个佛爷爷在上,心里吃好一大惊,想说道:“怪得这些宝船来下西洋,抚夷取宝,原来是我佛爷爷在上面。”未及开口答应,佛爷爷又叫声:“利名星何在?”只见一声响,掉下一个牧童来,一手一条鞭,喝声:“哪里走!”恰好的青牛背上,驮的也是一条牛,只是颜色是个纯白的。一个牧童骑着一只白牛,腾空而起,止剩得一条青牛在这里,没发落处。
国师收了金光,云收雾卷,又在船头上。二位元帅说道:“敢问国师老爷,这是一段甚么缘故?”国师道:“这个话尽长哩!”天师道:“难得国师这等妙用,也要请教一番。”国师道:“当原先佛母怀了佛爷爷在身上,未及生育之时,归宁母家。过婆罗山上,行了几里,只见一个牧童骑着一只白牛,吹着一管铁笛。佛母听见他吹得腔调不凡,心上有些骇异。渐渐的牧童儿骑着白牛,抹身而过,佛母接过他的铁笛来一看,原来是个没孔的笛儿。佛母说道:‘娃娃,你这个笛儿又是铁的,又是没孔的,怎么吹得这等响哩?’牧童道:‘我母母,你有所不知,短笛横牛背,各人传授不同。’佛母道:“假如我们也吹得响么?’牧童笑一笑儿,说道:‘我母母,你吹得响时,你就是个治世老母,我就把这管铁笛和这只白牛,都送了你罢。’佛母拿起来吹上一声,声音响亮;吹上几声,几声按律。牧童跳下牛来,磕两个头,连铁笛连白牛,都送与佛母,牧童腾空而去。佛母得了白牛不至紧,生下佛爷爷来没有乳,就把这个白牛乳养大了佛爷爷。故此传到至今,世上吃斋的吃乳饼,就是这个缘故。”元帅道:“似此之时,这条白牛的功德不小。”国师道:“白牛岂是等闲!按天上的纥搭星。那牧童儿又是个等闲的!按天上的利名星。只有利名星牵得纥搭星动。后来白牛归了佛道,这如今睡在佛爷爷莲台之下。牧童脱了凡骨,快活天堂之上。只有牧童儿牵得这个白牛动。”元帅道:“适来牧童儿骑着白牛上天去,可就是这两个么?”国师道:“引蟾仙师就是莲台之下的白牛,思凡住世,托为仙师。那管铁笛,就是佛母吹得响的铁笛。故此贫僧一见铁笛,就晓得他的来历;一见仙师,就认得他是只白牛。”元帅道:“牧童儿是哪里来的?”国师道:“是贫僧叫他下来,收服这个白牛上去。”元帅道:“铁笛何不还他去呢?”国师道:“牧童儿手里拿的鞭,就是那管铁笛。”元帅道:“他怎么得去?”国师道:“是贫僧与他去的。”天师道:“佛爷妙用,功德无量。”老爷道:“早知灯是火,饭熟已多时。不去拜请国师,空费了这许多手脚。”
王爷道:“我学生初到山下,意思要捉住百里雁。我写在石板上,说道:‘雁飞不到处,人被利名牵。’怎么今日牧童果是个利名牵,仙师又是牧童收去?偶尔中耳如此。”当有地里鬼听见王爷讲话,跪上前来,说道:“前日仙师看见王爷题这两句诗,心中闷闷不快,原来也是这等一个缘故。”天师道:“即此一事,可见得天下的事,都非是偶然。”
老爷道:“还有那条青牛,不知是个甚么出处?”国师道:“叫来我问它。”即时叫过青牛来。国师道:“你是个牛么?”青牛道:“小的是戴嵩画的青牛,修行这几百年,才略有些意思,就被那位仙师老爷骑将来,左要变化,右要飞腾,吃许多亏苦。哪里晓得他是条白牛!”天师道:“你可脱化么?”青牛道:“还是个牛,不曾脱化。”国师道:“你牛有一牛轮回,到了双泯,自然脱化。”青牛道:“千载难逢,望乞佛爷爷指教!”国师道:初然是个未牧,未经童儿牧养之时,浑身上是玄色:
生狞头角怒咆哮,奔走溪山路转遥。
一片黑云横谷口,谁知步步犯嘉苗。
第二就是初调,初穿鼻之时,鼻上才有些白色:
我有芒绳蓦鼻穿,一回奔竞痛加鞭。
从来劣性难调治,犹得山童尽力牵。
第三是受,为童儿所制,头是白的:
渐调渐伏息奔驰,渡水穿云步步随。
手把芒绳无少缓,牧童终日自忘疲。
第四是回首晓得,转头之时,连颈脖子都是白色:
日久功深始转头,颠狂心力渐调柔。
山童求肯全相许,犹把芒绳日系留。
第五是驯伏,性渐顺习之时,和童儿相亲相伴,半身俱变白色:
绿杨荫下古溪边,放去收来得自然。
日暮碧云芳草地,牧童归去不须牵。
第六是无碍,到了无拘无束的田地,浑身都白得来,只是后臀上一条黑色:
露地安眠意自如,不劳鞭策永无拘。
山童稳坐青松下,一曲升平乐有余。
第七到任运,任意运动,无不适宜,浑身都变得是白,只有一个尾子还是本色:
柳岸春波夕照中,淡烟芳草绿茸茸。
饥餐渴饮随时过,石上山童睡正浓。
第八到相忘,牛与童儿,两下相忘,是不识不知的境界,浑身都是白色,脱化了旧时皮袋子。
白牛常在白云中,人自无心牛亦同。
月透白云云影白,白云明月任西东。
第九是独照,不知生之所在,止剩得一个童儿:
牛儿无处牧童闲,一片孤云碧嶂间。
拍手高歌明月下,归来犹有一重关。
第十是双泯,牛不见人,人不见牛,彼此浑化,了无渣滓:
人牛不见了无踪,明月光寒万里空。
若问其中端的意?野花芳草自丛丛。
说了十牛,国师又问道:“你可晓得么?”青牛道:“晓得了。”“晓得”两个字,还不曾说得了,只见青牛身子,猛空间是白。国师道:“你是晓得已自到了相忘的田地。”道犹未了,一声响,一只白牛就变做一个白衣童子,朝着老爷礼拜皈依。国师道:“再进一步就是了。”一阵清风,就不见了那个童儿。只见天上一轮月,月白风清,悠悠荡荡。天师道:“佛力无力,广度众生。这个青牛何幸!得遇老爷超凡入圣。”国师道:“阿弥陀佛!因风吹火,用力不多。那牧童即是人,牛即是心。双泯即人心俱浑化,而证于本然之道。阿弥陀佛!心孰不有?有则当修。道孰不具?具则当证。牛且可驯,心岂不可修。心既可修,道岂不可证。不修心,不证道,即牛之不若。阿弥陀佛!”
道犹未了,蓝旗官报道:“诸将统领军马,攻破了四门,拿住国王及大小番官番吏,都在帐前,请元帅钧旨定夺。”元帅道:“无道之君,上逆天命,下虐生民。叫刀斧手过来,一概都砍了他的头,把这满城番子都血洗了。”三宝老爷怒发雷霆,双眉直竖。王爷也不好劝得。只有国师慈悲为本,说道:“元帅在上,看贫僧薄面,饶了他们罢!”国师比别人不同,凡事多得他的佛力,元帅不好执拗,只得吩咐且住。
国师又叫过那一干人来,吩咐道:“怪不得你们负固不服,本等你们是个白眼无珠,不识好歹。也罢,自今以后,也不许在这里立国,也不许你们在这里为王,也不许你们众人在这里做甚么番官番吏。”番王道:“我们若不自为一国,我们这个银眼,却入不得那些番子的邦。”国师道:“不立国,自然都是乌眼珠儿,自然入得邦。”佛爷的言语,就是金口玉言。后来银眼国果真的白眼睛却都变做了乌珠儿,故此银眼国不见经传。
元帅发放那番王番官番吏回去。元帅又查他国中,原有两个左右头目,是个知天命的,叫他来受赏。却都远去了,无踪迹可查。一面收营拔寨,一面传令开船。叙功颁赏,各各有差。船行无事,行了二十多日,蓝旗官来报道:“前面又是一个国。”元帅道:“先收船,收船之后,却差游击将军传上虎头牌去。”元帅有令,各自收船。刚收得船住,只见一个番官头上缠着一幅布,身上穿着一件细布长衫,脚下着的是双靴,走上船来,自称为总兵官,要见元帅。蓝旗官禀明,放他进来参见元帅,行跪拜之礼,元帅道:“你这国叫做甚么国?”番官道:“小国叫做阿丹国。”元帅道:“你国王叫做甚么名字?”番官道:“叫做昌吉刺。”元帅道:“大小官员有多少哩?”番官道:“文武两班,共有五百多员。”元帅道:“军马有多少?”番官道:“马步兵有八千之多。”元帅道:“可有城池么?”番官道:“枕山襟海,城小而坚。”元帅道:“你国王还是好文?还是好武?”番官道:“树德怀仁,务农讲武。”元帅道:“你此来奉国王之命吗?”番官道:“人臣无外境之交,岂有不奉王命者!”元帅道:“国王此来,是个甚么意思?”番官道:“也不过是个送往迎来之常道,苦无他意。”元帅道:“你叫甚么名字?”番官道:“我叫做来摩阿。”元帅道:“你回去拜上你的国王,我们是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,来这里抚夷取宝。如有我中朝元宝,取将回去;如无,只用一纸降表,此外别无事端。我有一面虎头牌,是个头行来历,你带去你国王看着,就见明白。倘蒙礼让相先,明日再会。即拒以兵戈,亦不出三日之外。”来摩阿唯唯而去。
老爷道:“番官此来何意?”王爷道:“来意不善。”老爷道:“怎见得?”王爷道:“既有好意,国王亲自会来。国王不来,便以礼来。岂有单差一个官!况兼应对之间,尽觉得便利,其来意可知矣。”老爷道:“只有八千兵,怕他做甚么。”王爷道:“再差夜不收去打探一番何如?”老爷道:“蕞尔之国,针穿纸过的,要这等细作做甚么。”王爷道:“先差几员游击,假扮番子摸进城去,里应外合何如?”老爷道:“割鸡焉用牛刀,哪要这等的秘谋奇计。”王爷道:“老公公意下何如?”老爷道:“今日安排筵宴,合家欢乐一番,到明日再处。”王爷道:“这也通得。”到了日西,旗牌官报道:“阿丹国四门紧闭,满城上一片旌旗,不知是何主意?”老爷道:“各人固守城门,你怎禁得他么?只是明日之时不能投降,再作道理。”蓝旗官散班已毕。
二位元帅即时赴宴,请到天师、国师,各随荤素,各有铺设。四个公公各宴各船,各将官各宴各营。酒行数巡,老爷道:“军中无以为乐,叫帐下勇士们来舞剑为寿。”即时勇士们齐到,分班逐队,舞一会剑,奉一回酒。舞剑已毕,老爷吩咐军中有善歌者,名营公举举歌为寿。即时善歌放举到,也是这等分班、逐队举一回歌、奉一回酒。老爷道:“军中有能楚歌么?”王爷道:“怎叫做楚歌?”老爷道:“昔日汉王围着项羽在垓下,项羽夜闻楚歌,拔剑起舞,这不是个楚歌?”道犹未了,班中走出一个军士来,磕了头,禀说道:“小的是和阳卫的军家,住在乌江渡口桥里左侧,自小儿传得有个楚歌,不知可中老爷听么?”老爷道:“只要喉嗓儿好就是,歌之文字与你无干。”那军士遂高歌一绝,歌曰:
泰山兮土一丘,沧海兮一叶舟。鲈鱼正美好归也,空戴儒冠学楚囚。
歌罢,老爷道:“这正是楚歌思归之意,盈然在耳,列位请酒。”酒尚未干,三宝老爷一时肚腹疼痛,如霍乱吐泻之状,告辞众位,说道:“王老先生作主相陪,二位老师宽坐一会。咱学生陡然间有些贱恙,禀过列位就寝少许,即时奉陪。”国师道:“贫僧告退罢。”天师道:“贫道告退罢。”老爷道:“二位老师若不见爱,咱学生就不敢进去。”天师道:“此时已二鼓矣,夜尽更深,不劳赐坐罢。”老爷道:“咱学生今夜有个通宵之兴,王老先生在这里作主,舞的自舞,舞的奉酒;歌的自歌,歌的奉酒。舞罢继之以歌,歌罢继之以舞。循还相生,周而复始。我明日重重有赏。我暂时告退,少得安息,即就出来。若出来之时,有一名不在者,军法从事。”两边歌舞的毛发竦然。又说道:“二位老师若不久坐,是重咱学生之罪。王老先生若不久坐,就是扫咱学生之兴。”好三宝老爷,把个言话都收煞得定定儿的,却才起身。
起身后来,酒未一巡,老爷差人出来,禀说道:“公公多拜上列位老爷,宽坐一会,宽饮一杯,疼痛少止些,即来奉陪。”顷刻间,酒未一巡,老爷又传令出来,说道:“歌的要歌,舞的要舞,敢有违误,即时枭首。”顷刻之间,酒未一巡,老爷差人出来,禀王爷道:“公公多多拜上王爷,相陪二位老爷,宽坐一会,饮一杯。疼痛少可些,即来奉陪。”顷刻之间,酒未一巡,老爷又差人出来,禀说道:“公公在里面肚腹疼痛,霍乱吐泻,听见列位老爷肯久坐,听见列位老爷肯饮酒,即时间就病减一半;若说道不肯久坐,不肯饮酒,即时就添出十分病来。”王爷回复道:“你去拜上公公,有我在这里作主,相陪二位老爷。公公放心调理,我们直饮到天亮就是。”王爷又差人去问候三宝老爷,回来说道:“老爷贵恙觉得好些,即刻就要出来。”
老爷虽不在外面,一会儿差人留坐劝酒,一会儿传令责备歌者、舞者。国师、天师也不好告辞,王爷也只得勉强作主。歌者、舞者吓得只是抖战,生怕有些不到处,自取罪戾,岂敢有个懈怠之时,只是这等留坐劝酒,只是这等再歌再舞,不觉就是五更,不觉就已天亮。天师道:“元帅老爷说是有个通宵之兴,果真是天亮了。”王爷道:“老爷昨夜不该要个甚么楚歌。一个楚歌不至紧,肚子里楚歌了一夜。”道犹未了,蓝旗官禀说道:“元帅有命,请列位老爷进城赴宴,赔夜来疏慢之罪。”王爷还不敢信,问道:“元帅这如今还在哪里?”蓝旗官道:“元帅老爷昨夜三更时分,已自进了阿丹城。这如今大排筵宴,在阿丹国国王朝堂之上,相请三位老爷。”王爷道:“元帅神机妙算,人所不及。”
即时都进到阿丹国国王堂上相见。老爷道:“夜来失陪,专此谢罪。”天师、国师都说道:“元帅有鬼神不测之机,唾手功成,可贺!”王爷道:“我学生还不得知,只说老元帅不该唱甚么楚歌,致使肚子里楚歌一夜。”老爷道:“咱原是个意思,阿丹国有精兵八千,咱要唱个楚歌,用个楚歌吹散八千兵之兆。”王爷道:“今果然也,可谓奇哉!”老爷道:“仗赖余庇,仅免罪戾耳。”马公公这一干人不知道个详细,赶着来问。老爷道:“是个掩袭之计。”马公公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老爷道:“因国王先差下一个番官通问于我,我就借着这个因头,也差下一个将官通问于彼。这是个往还之礼,他又何疑?我却就中使上一个计较,差参将周元泰假扮做办事官、外面顶冠束带,里面披细甲,藏利刀,进朝里通问番王。又差都司吴成扮做个跟随小军,站在朝门上伺候;四门里藏下四个游击,教场里藏下两个水军都督、两个游击将军,约炮响为号。周参将相见番王,叙话已毕,临行之时,一手抓过番王来。两边文武番官上前相救。周参将一手取出刀来,喝声道:‘唗,番王之命悬于我手,你们顺我则吉,逆我则凶!’这一声喝,就是个号头。朝门上吴都司就是一声炮响。四门上四个游击,早已杀了四处把门官,大开城门。我们军马一拥而进。教场里两个都督,两个游击,一齐砍门而入,把四个番总兵官,一个只一条索。及至咱学生进城之时,已经百事停妥,只待咱学生发落。咱学生未敢擅便,请王老先生同来。”马公公道:“夜半蔡州城,不能如此之周悉。”王爷道:“连我学生也瞒了!我说里应外合,老元帅还哄我割鸡焉用牛刀。”老爷道:“恕罪了!兵机贵密,不得不然。”王爷道:“怎么敢说个‘罪’字?才见得老元帅之高。”
老爷吩咐请番王来相见。相见之时,王爷待以宾礼,番王甚喜。王爷又吩咐他几句,说道:“王国僻处西洋,不知夷夏之分。自古到今,有中国才有夷狄。夷狄事中国如子事父,天分然也。我们领了钦差,来此抚夷取宝,别无事端。你昨日差下一个甚么总兵官,你既不能以礼自处,那总兵官语言恣肆,又不能以礼处人,故此我们元帅教道你这一番。还是我们元帅体恤你们,幸免涂炭之苦。你可知道么?”番王道:“卑末知道,已经禀知元帅来,望乞宽容两三日,修下书表,备办礼物。再有二三,愿以颈血洗元帅之刀,万死无怨。”二位元帅俱各依允,厚待番王,放了四员番将,大宴一场,各自收兵归营。坐犹未稳,只见军政司跪下,禀说道:“离京日久,赏赐浩繁,目今库藏里面缺少了钱粮。”老爷道:“可支消得清白么?”军政司道:“监守自盗,律有明条,岂可支消敢不清白之理?”老爷道:“还余下多少?”军政司道:“昨日稽查,止剩下得一千二百多两。”老爷道:“有上千还可作用。”王爷道:“我们多少船只?多少军马?自古道:‘军马未动,粮草先行。’这一千两银子,够哪个食用?厚赏之下,必有勇夫。没有赏赐,叫哪个肯用力?这一千两银子,够哪里赏赐?”老爷道:“粮草还有哩!”王爷道:“前程还远,万一缺少,从何而来。”老爷初然还不觉得,听见王爷说了这些利害,心上就吃了些慌,说道:“王老先生言之有理。只一件,在此穷途中,无所措办,万一有缺,怎么前行?怎么捱延岁月?不如转南京罢。”王爷道:“我们离南京已经五载,即今转去,也得周年。这一千两银子,可足周年之用么?”侯公公道:“怪不得钱粮缺少,遭凡有些礼物,只做清官,毫厘不受。这如今却也腿肚子里转筋了。”
老爷道:“既往不咎。只是为今之计,要个长处。”王爷道:“老公公不必焦心,学生有个挪移之法。”老爷道:“怎么挪移得?”王爷道:“天地生财,止有此数,不在官,则在民。普天下的银子,也只在官、民两处。何况我船上的银子,这库藏里面的钱粮,不过是赏赐所用,却不还在船上么?”老爷道:“好去取回他的来?”王爷道:“怎么取回他的?只是老公公这里传下一面转牌,晓谕各船大小将校知悉,凭他肯多少的献出多少来,俟归朝之日,奏闻朝廷,见一还二,有十两,还二十两;有一百两,还二百两;有一千两,还二千两。这却不是个挪移之法?”老爷道:“妙哉!妙哉!”即时写下转牌,传示各船大小将士知悉。
传到后营船上,唐状元接着牌,对着黄凤仙说道:“我们收拾起来,不知有多少银子?”黄凤仙道:“三五百两像是有了。”唐状元道:“倒不如王明那狗头,前番两三日之间,得了三千多两。”黄凤仙道:“没事讲起银子来,岂为国忘家之道?”唐状元道:“不是我讲银子。只因元帅一曲转牌,传示各船大小将校,借办钱粮。这如今凡有多少银子,尽多少献出去,等到回朝之日,奏闻朝廷,一两还二两。”黄风仙道:“有这话来?”唐状元道:“现有转牌在这里。”黄凤仙接过牌来,果真是牌上说道:
征西大元帅郑为公务事:照得宝船,离京日久,赏赐浩繁,以致钱钞匮乏。为此传谕各船大小将校,凡一切前赏赐银两,除花费外,现在若干,据实转呈帅府登簿,充办军用,凯旋之日,奏闻朝廷,见一还二。不愿银两者,许计银两多寡,给官大小。转移之术,公私两利。各官务宜悉体,从实具呈,毋得隐瞒遗漏,亦不许因而别生事端,取罪不便。须至牌者。
看牌已毕,黄凤仙道:“只要银两有何难哉?待我亲自去见元帅,愿送银两公用,不愿取还。”唐状元不知他的意思,说道:“夫人差矣!我和你有不过三五百两,毡上毫何补于用?”黄凤仙也不说破,只说道:“一个三五百,十个三五千,百个三五万,积少成多,岂不为美!”唐状元只说是真,同了黄凤仙到中军帐外。只见帐外竖着一面牌,牌上写着:“借办银两者,抱此牌进”。黄凤仙即时抱牌而进。元帅道:“黄将军借办银两么?”黄凤仙道:“是小将因见元帅转牌,知得军中缺乏银两,故此特到帐前来输纳。”元帅知道输纳银两,不胜之喜,即时叫政司取过文簿来,把黄凤仙的银两数目登簿。老爷道:“借办官银,是黄将军破簿,也算一个头功。”取过簿来,王爷道:“你是多少银两?拿过来对过,好登录文簿。”
毕竟不知黄凤仙果是多少银两,且听下回分解。